1、
小美生了孩子在家坐月子，她乳汁不通堵上了，引发乳腺炎。一晚上钻心地疼，医院处理了才回来。
婆婆把孩子带到客厅哄睡，让她安心睡一觉。
小美正睡迷迷糊糊，听见家里有人来了，她们租的房子在公路边，噪声大，所以窗户牢牢地关着，为了透气房间门都开着。
来的是她妈妈，小美躺在床上听着她妈在客厅和婆婆聊天。
“哎哟是亲家母啊，亲家公没一起来吗？”
小美妈说：“没来，你这里转身都打不过，他来坐处都没有。”
孙军赶紧说道：“妈，我在努力呢！争取早点买房，不会让小美跟着我一直吃苦。”
“哎哟，说得倒是轻松啊，你拿什么买啊？就你那点工资，等到猴年马月了。亲家母，说实话，即使小美和孙军结婚生孩子了，我和他爸心里都有个疙瘩。我们培养小美费尽了心血，现在看着她过这样的日子，我这个当妈的心里真不是滋味。”
“亲家母说得是，他们这一批孩子都是家里的独苗，谁不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呢！只不过称有所长尺有所短，我们家条件不好，都怪我没能力，只有等孩子们努力去挣，我力气还有一把，等孩子断了奶小美就可以出去工作了，家里的事不要她操心。”
听着孙军的低声下气和婆婆的承诺，小美心里很不是滋味。
但小美妈妈并不打算就此打住，只听她冷笑了一声说：“亲家母啊，谁家娶媳妇不是婆家准备婚房啊。你们这是欺负小美老实，什么都不提就和孙军结婚了。现在一句让他们自己挣，你是看生米煮成熟饭了有恃无恐吧？”
婆婆声音低了下去，听不到说了句什么。
过了会儿小美妈妈进房间来看她，小美几天没睡好，一脸倦容。她妈一看到她就气不打一处来，说：“现在知道穷日子不好过了吧！早干什么去了，我就说他们一家不是好人，哪有独生儿子结婚连个房子都不准备的？生了孩子还住出租屋，房东哪天想赶你走就赶你走，你就是头脑简单生怕自己嫁不出去！”
房间门大开着，小美妈虽然在和她说话，但是跟明着羞辱孙军母子没区别。再怎么说小美和孙军结婚证也办了，孩子也生了，她真不知道她妈为什么连一点面子都不给。
心里有气，乳房又开始针刺般地痛。眼泪顺着脸流到枕头上，别的女人坐月子是被婆婆气得抑郁，可她是被自己妈气得抑郁。
她极力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我想睡会儿，你先走吧！”
她妈哼了一声，说：“你好好睡吧，把脑子睡清醒一点！”
说完摔门而去。
2、
门砰地一声响，惊醒了宝宝，婆婆抱孩子进来让小美喂奶，小美心里堵，不耐烦地说，我没奶，喂奶粉吧！
婆婆依旧柔声说：“你别在这时候生气，孩子饿着了可怜，气坏了身体自己吃亏。”
说完抱着孩子出去了。
婆婆被小美妈呛了半天，不但没有生气还好言劝小美，小美心里一热，后悔不该把气撒在她身上。
妈妈走后小美陷入沉思中。
在记忆中她是没有童年的。严格地说她没有自己的人生，她所有的路都是她妈规划好的。
从幼儿园开始她妈就安排她学钢琴。
从此以后她生命里全是钢琴，她妈为了陪她练琴不到三十岁就办理了停薪留职，家里只有爸爸一个人工作。
后来国企纷纷改制，大量的员工下岗，她爸上下打点保住了工作，但单位效益不好，收入微薄。
看到爸妈愁眉苦脸的，小美提出不学钢琴了。结果被狠狠骂了一顿，说再穷也不能穷教育。
她妈学会了精打细算地过生活，每天只买最便宜的菜，一把一块钱的空心菜一家人能吃一天，早上掐一把菜叶煮面条，中午取中间部分炒一盘下饭，晚上把老的那一头切成碎沫和咸菜炒一盘。
她还钻研出很多占小便宜的方法，有一次小美想吃樱桃，她妈带她上街，称好后付了钱，她突然叫道：“不行，有几颗坏了，换一下！”
然后飞快地从口袋里抓出一小把放到小贩的担子上，再张开手狠狠抓了一大把放到口袋里。
小贩当然不干，小美妈说不干就不要了，退钱！
小贩也把她没法，只得认输，对着她们的背影骂骂咧咧。
小美觉得丢脸极了，从此后再也不愿意吃樱桃了。
生活上她抠门得让人叹为观止，但在小美身上花钱却从来不手软，小美学琴后需要考级，还要参加各种各样的比赛和演出，她妈在这些方面付钱从不犹豫。
小美的钢琴练得有点成绩了，老师建议买一台钢琴，她妈带着小美去琴行看琴。
钢琴的价格让小美心凉了半截。最便宜的也要八九千，而她爸一个月工资才一千元出头！
她拉着她妈的手说，我不学了！
结果又被骂一顿，最后她妈雄纠纠气昂昂地买了一台1万8千元的琴。钢琴抬回家那天邻居都来地热闹，那是家里最值钱的物件。要知道那时一套房子才十万出头！
小美很感动，她用拼命练琴来报答父母。
沉重的爱让她懂事、早熟，但同时她内心承受着难以言说的煎熬，她迫切地希望自己快点长大，快点回报她爸妈。
可是时光不会因为她的意愿发生改变，上了高中的小美文化课成绩不好，考大学的希望不大，小美妈给她规划了艺考的路。
为了考出好成绩，她拜师学艺的花销也升级了，小美妈在省城找了一个老师，每个周未带着她坐几个小时火车去学琴。
家里的钱大部分都花在小美身上，她爸妈几年不曾买过新衣服。
3、
那几年商品房开始升温，亲朋好友都加入买房大军，大家见面都问买房没有？小美妈总是理直气壮地说，不买房！孩子的教育才是最好的投资！
后来小美考上了一所师范大学的音乐系，学费高得让小美不忍向父母索要，而那时房价正一路暴涨，小美家在这次财富升值中落在了所有亲戚的后面。
这一切不停地加重小美的焦虑，别人享受的大学成了她的负担，她对父母在她身上的投资感到内疚和自责。
她甚至恨自己是女孩，如果是男孩子，她妈也许就不会让她走学琴这条路了。
小美从大二开始出去打工挣钱。
挣到钱后迫不及待地给他爸妈，可却从没看到他们花，于是小美改为给他们买礼物，从便宜的到贵的，从日常用的到不常用的，从性价比高的到纯粹为了取悦他们而买的，她从充满希望到绝望地乱买一气，可她妈无论收到什么都没有任何表示。
没有她想象中的惊喜，也没有她期待的肯定。
她妈一生都用于投资她，她为她付出的心血罄竹难书，可即便她付出了最大的努力，小美固然也很优秀，但她并没有优秀到让别人望尘莫及的地步，她只是众多学钢琴中普普通通的一员，培养她所花费的成本也是在合理的平均水平之内。
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她爸妈比平均水平的父母要难得多，因为她的家境也不是很好。
这样的小美毕业后和大部分的学生一样，没能留校任教，当然更没有成为像朗朗那样的凤毛麟角。
她被一所中学聘用成为音乐老师。小美对此已经很满足了，可她妈是毫不掩饰她的不满意。
4、
工作后的小美依然把大部分的钱给了她父母，她紧绷的神经松开了，遇到了自己的爱情。
孙军是她大学校友，毕业后在一家培训机构工作，工资不高，也不是正式编制。因此当她把孙军带回家时遭到强烈反对。
她妈要小美找一个经济条件好、有车有房的城里人。
她要一个工作体面的女婿，她想住带花园的洋房，她想要在房子上扳回一局，一定要让那些买了房在她面前嘚瑟的亲戚、同事、左邻右舍都见识见识，她不是没头脑不投资房产，她不是买不起房，她是个重视教育有远见的父母！
她要让他们看到，投资教育才是最正确、最英明、最无私的事情！她认为自己付出了超常的代价，女儿就理应比别人更优秀，她不能忍受女儿嫁了个普通人！
她觉得小美应该像那些买房暴富的人一样，嫁个有钱人，一步实现阶层的上升！她不能等小美慢慢变富！
她却偏找孙军这样的农村穷小子，那简直是和她作对！那等于宣布她投资的失败！
所以她气急败坏！一再地当着孙军和婆婆的面说那些伤人的话。
今天小美被她妈狠狠骂了一次后，终于看清一件事情：
她妈为她安排的人生其实从来就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投资项目，只是她妈的事业，是她妈实现人生梦想的工具。她从来没有问过她愿不愿意，她也从来不在意她内心的压力、焦虑与内疚。甚至一直用自己的伟大来增加小美内疚的重量，以此来控制她。
她不是在为女儿投资，而是在为自己投资！
小美选择孙军的原因，正是因为她在自己家里缺乏被重视，被看见，被认真对待的体验。
5、
她还记得第一次跟孙军一起去他家的时候，婆婆老远就迎了出来，一到家就捧出亲手给她织的毛线拖鞋让她换上，她做了一桌子的菜，全是她爱吃的，她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面她就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
孙军说他妈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准备了，她说家里冷，买的拖鞋不保暖，于是亲手给她做。
她怕小美睡不惯硬板床，特意买了棉花背着去街上做了新棉被和垫絮，还有全新的床上用品。
孙军家里穷，他爸爸很早就过世了，他妈妈一手带大他，还把他供到大学毕业，这对一个农村妇女来说太不容易了。
她对小美的招待朴素却用心，小美感到一种家的温暖，临走的时候，孙军妈妈郑重地拿出一个金手镯给小美戴上，对她说，她没有女儿，以后她把她当女儿看！
让小美和孙军去湖南老家对小美妈妈来说是赌一把，她赌从小被娇惯着长大、气质出众长相靓丽的女儿在去过孙军老家后就会主动放弃他。
可没想到她回来后更加铁了心要和孙军在一起，她妈跳着脚骂她天真，婆婆说把你当女儿你也信，你读书读到猪脑子里去了？他们穷得上无片瓦下无寸土，不拿话来哄着你你会上当吗？
她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小美偷走家里的户口本悄悄和孙军办了结婚证，连婚礼也没有办，直到怀孕了才给她妈说，所以她妈坚持认为她是被骗婚了，一向对孙军没有好脸色。
这次更是当着孙军妈的面给她难堪。
小美还在发呆，和她关系最好的表妹发来到信息，问候几句后表妹就开始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孙军现在有多少收入，什么时候买房之类的问题。
不用问小美就知道她妈如何在亲戚们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描述她和孙军的事，所有亲戚都觉得她头脑发热掉坑里了还执迷不悟，从结婚前就轮流来劝说她离开孙军。
小美默默拉黑了表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