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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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3/10/13 16:59:00

一本小编也在读的小说分享给大家!

你见过澡盆那么大的卷心菜吗?我攀上水塔给沈修文打电话的时候,天已经阴沉了,落日前那点可怜的天光被埋在厚厚的云层深处,林稍的风呼啸着涌过来,带来雨的讯息。

沈修文在电话那头吃面,呲溜半天之后才问:什么是澡盆?

就是洗澡的盆……我将手机举高一些,沈修文的声音还是显得遥远,像是飘在山谷里的回声,被风撕扯着,欲断还续。只能我多说一些了,山里人家没有卫生间,洗澡得用木盆。

卷心菜那么大的盆?你那么胖……沈修文的电话在一长串笑声之后彻底断了。我攀着水塔的避雷针,自由女神一般举着手机,依然毫无讯号。我悻悻地攀下来,那天是惊蛰,就在我双脚落地的刹那,一声春雷劈下来,吓得我一屁股跌坐在田埂上。

沈修文可能不知道,那年春天,是我一生中最瘦的时候,和那颗澡盆一样大的卷心菜一样重,九十斤整。

实验基地安排了一个黑黑瘦瘦的男生,骑着一辆三轮车来运那颗卷心菜,你好,农场的高老师让我把卷心菜拖到食堂去?他将车停好,挽起袖子准备搬菜。

你们要吃掉它吗?我吓了一跳,高老师同意吗?

就是高老师让我来的,他说以后卷心菜单颗过百斤是常态。他力气很大,很轻易地便抱起了与我同等重量的卷心菜,扔进车上的竹筐里。

你等等。我取出尺,测量了卷心菜的叶宽、茎粗,以及胸径,并一一记录下来之后,才说:好了,拖走吧。

男生骑着三轮车,穿过田埂,拐上溪边的山路。沿着层层叠叠的梯田再向前骑行一段路,穿过防风林,便是场部了。

那是一处叫做槐川的村寨,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唯一的缓坡上星星点点散落着几十户人家。进山出山都得靠马,而马是不能骑的,只能帮忙驮些重物,因为那样陡峭的山路,连马都走得战战兢兢。

你能捎我一段吗?我追上他的车,上坡的时候,我可以帮你推车。

上来吧。他将车停下来,等在暮色里。

我爬上车,倚着竹筐坐下来。他骑车很快,上坡的时候也不减速,下坡的时候更是如风。路过一片菜地,他慢下来,问我,你是农林大学的老师吗?

我是实习生。我的回答毫无底气。

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为什么我种的卷心菜不卷心?他将车停在地头。我跳下车,远远地望了一眼就明白了,这是春化现象,今年倒春寒,持续低温,你看,有些植株已经开始抽薹了。不过没关系,过几天气温回升,卷心菜加速生长,自然就卷心了。

这样?他认真地点点头,不再说话,继续向前骑行。我也不再说话,举起手机一路拍着沿途的风景。他很默契,每次遇见美丽的景色,比如开花的树,比如斑驳的廊桥,比如半山腰云中漫步的岩羊,他都会有意无意地慢下来。

才刚惊蛰,水田里已经可以听得见起伏的蛙声了,因着两个人的沉默,更显空旷。

路过一处溪流,他跳下车,说:你等我一下。原来他来的路上,在溪流的拐弯处埋了一只鱼笼,真的很有收获,笼子里扑通扑通蹦着一尾一尺来长的鲤鱼。他将鱼取出来,在岸边扯来芒草穿好,又将鱼笼放回池塘。

鱼……送给你吧。他说。

不用,我住的地方没有火塘,而且,我也不会做鱼。他应该知道,我住的地方是实验基地的仓库,没有厨房,没有卫生间,甚至连卧室都没有。我住在几百种植物的种子中间,沉闷得快发芽了。

惊蛰之后,气温并没有如期回升,连日阴雨后,反倒跌回了零度。我攀上水塔,给沈修文打了半个小时电话,那天运气很好,讯号一直清晰。只不过沈修文不怎么说话,耳边只有涌动的风声。

沈修文,你说话啊,我耳朵都快冻掉了。我腾出手来焐焐耳朵,成都冷吗?我给你织的围脖你收到了吗?待在山里的日子太难熬了,我每天村姑一般挨着墙根给沈修文织围脖。我本来是想给他织顶帽子的,不过织了一圈又一圈,却不知道怎么收口,只能织成了围脖。

哈哈哈,原来那是围脖……我们寝室的人猜了一晚上都没有猜出来是什么。沈修文在电话那头乐不可支,你居然学会了织围脖,接下来,是不是要学喂猪,哈哈哈……

喂,喂……你个猪……我刚想骂沈修文,电话已经断了,该死的穷乡僻壤,打个电话,得像猴子一样四处攀爬,四处找讯号。那天真的很倒霉,就在我打电话的间隙,附近寨民的猪窜进我们的试验田,将刚刚发芽的卷心菜拱了个精光,气得高老师暴跳如雷,一颗卷心菜一百斤,你自己算……

后来,还是上次那个男生赶来,帮我将猪拎出了试验田。他抱着一只黑黢黢的瓦罐,递给我,给你熬的鱼汤。我接过来,问他,你的卷心菜还不肯卷心吗?

气温一直走低……该怎么办?

卷心菜不肯卷心,那就给它摘心。我一向心狠手辣。

好。他回答得干脆,眼神却闪烁。我是无所谓,抱着瓦罐,坐在水塔的台阶上大口地喝起来。就是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响起来,是沈修文,很久了,他的声音没有如此清晰,他说:我们分手吧。

为什么?我问。电话已经断了,再拨,又没有了讯号。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应该有讯号。那个男生说。他今天骑了一辆破旧的蓝色摩托车,踩了好几次才打着火,走吧,我往山外打电话,都去那里。

那是一片长满梨树的山坡,山坡上有一座废弃的吊脚楼,我们爬上房顶,可是调整了好几个角度,还是没有讯号。

算了。我说。我们盘腿坐在屋顶上,远远地看见夕阳孤零零地悬在天上,看着就让人觉得很冷。但应该不会冷很久吧,我又看见,满坡嶙峋的老梨树已经暗暗地鼓起了苞,也有一朵两朵,迫不及待地开起来了。

你猜,你的鱼笼里今天会有鱼吗?我问他。

我没有鱼笼了,昨天夜里被人偷走了。他恹恹地叹息一声说:我运气一直不怎么好。

我也是。叹息是会传染的,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心里空了许多。一时话尽,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也正因为我们的沉默,所以显得时间格外的慢。临下山的时候,他才说:我叫阿木约布。

我叫周涯。

阿木的卷心菜摘心之后,迅速地便包卷起来,或许也是因为气温回升吧。这期间,我回了一趟学校,没有找到沈修文,他像是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般,踪迹全无。在他的寝室里,只有一只饿得瑟瑟发抖的仓鼠,懵懵懂懂地望着我。我将它带回了农场。

我不知道这只仓鼠从哪里来的,从来没有听沈修文提过。不过仓鼠的窝里垫着的是我织给他的围脖,说来也奇怪,我居然一点生气的情绪都没有,甚至觉得,或许我当初织的,就是仓鼠的窝。

高老师坚决不同意我在仓库里养仓鼠,他觉得这是一件说不通的事情,到底哪里说不通,他自己也说不通。思来想去,我只能将它寄养在阿木家里。因为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寨子里,他算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阿木的家住在离农场不远的山上,每天我得穿过一条长满胡枝子的山路去喂仓鼠。那段时间是卷心菜收获的季节,阿木很忙,吃住都在地里。所以他的家,成了我的家。我在那里吃饭、洗澡、睡觉、看书。阿木的房间陈设简单,只有一张竹床,床头散落着几本九十年代的摄影杂志。

你很喜欢拍照吗?我问他。

读中学的时候喜欢,很久不拍了。那一年卷心菜的销路并不好,许多菜都烂在了地里,所以阿木回答我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不过,我后来还是偶然听高老师说起过,他有着与生俱来的摄影天赋,高中的时候,曾经得过摄影一等奖,但也是因为那个摄影奖,他被学校开除了,原因是他参赛用的相机是偷来的。

清理掉地里的卷心菜之后,你觉得接下来应该种点什么才好?阿木是真的很迷茫吧,居然问我这样的问题。

种空心菜吧。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回答,可能是因为高老师总是骂我是空心人,做事丢三拉四。我也觉得我是空心人,就好像有时候我去棚里记录苗情,可是走进棚里了,却忘记自己要干什么了,没着没落地站在那里。

那天晚上,我和阿木住在棚里,轮流搅拌浸泡的种子,并不断记录种子的变化。阿木也帮我记录,他的字很特别,一笔一划写得很生硬,像是某种古老朴拙的神秘符号。他写字的时候也很好看,睫毛覆下来,有一种莫名的温柔。山里的月光又很好,毫无保留地穿过头顶透明的薄膜,我们站在棚里,满身光华。

初夏,空心菜蔓生的阶段,我的实习期结束了。我去和阿木告别的时候,他正在菜地里给空心菜摘心。气温很高,棚里的薄膜掀开着,他整个人站在簌簌摇晃的光影里,侧过脸来问我,什么时候走,我送你。

下午就走了。我往前一步,刚好踩到他的影子。他下意识地往后退缩了一步,被踩痛了一般。我停下脚步,心里本来想着要说些什么的,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启齿。

下午,阿木骑着他的摩托车来送我,车的后面绑着一只鼓鼓囊囊地斜织纹粗布包,都是去年秋天收的菌子……还有这个……他递给我一只信封,我知道少了,你别介意,本来打算等空心菜采收之后再给你的。

菌子我带走了,钱你留着。我推开他的手。

阿木犹豫了一下,没有再坚持,他说:那我们走吧,迟了赶不上车了。他开始发动他的摩托车,可是踩了很久都打不着火。

高老师走过来说:周涯,还是我送你吧,摩托车走山路,大部分时间也只能推行。

高老师怎么送我呢,也只是和我一同步行而已。我们一边循路走着,一边说着些闲话,你是不是觉得他很可怜?唉,山里就是这样。高老师又说:有时候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怜悯之心,恰恰是爱情的契机。

我们走出去很远,看见他又骑着摩托车追过来,我的车打着了。

高老师会心一笑,说:那还是你送吧。

一路上,我们不再说话,其实仔细回想,从认识以来,我们似乎并没有说过许多话,但在那个夏天,我的心也像是被摘心后的空心菜,生长出更多忧郁的分枝。????

终于送到不能再送了,摩托车推不上那么陡峭的山崖。他在路边停下来,帮我把行李一件一件背到坡下,然后说:我回去了,祝你一路顺风。

乘飞机是不能祝一路顺风的。

那就祝你前途似锦……他停顿了一会儿,珍重地望着我,似要表白,却又只是说:你一定会成为你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走了。山下来接我的车到了,我朝他挥挥手。

回成都之后,阿木偶尔会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仓鼠的情况。我走的时候,将那只仓鼠留在了槐川,还留下了一大包向日葵种子。不过阿木说,仓鼠最近不怎么吃东西了。高老师分析,仓鼠可能到发情期了。

我对阿木说:要不把它放生吧,省得老麻烦你。我知道他每次给我打电话,都得去到那片长满梨树的山坡,爬上那座废弃的吊脚楼。

再后来,那只仓鼠莫名其妙地死了,阿木来电话说,他将仓鼠埋在了水塔旁边。我说:谢谢你。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他说谢谢,好像离开之后,我们之间变得特别陌生,又或许,我们从来就没有熟悉过,他是一个不擅表达的人,而我又是一个被动的人。就像是高老师说的那样,我被沈修文摘了心,而阿木又像卷心菜一般,将自己的心意层层叠叠包裹着。

或许我真的是个空心人吧,在向新手机导入旧号码的时候,我居然漏存了阿木的电话,至此,我们便再无联系。

意外又不意外地,我在校园里重逢了沈修文,他扛着一株一人多高的剑兰站在女生楼的走廊里等人。看见我走过来,故意扭头装作没看见。我走过去,朝他的屁股踹了一脚,你还活着?

沈修文不光活着,还活得很灵活,他很轻松地躲过了我凌厉的第二脚,老子心情不好,别招我烦……

就招你烦,怎么着?我又踹过去第三脚,沈修文没有躲闪,而是趁我站立不稳,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我一个趔趄,想要伸手去抓他,可是他轻松后退两步,眼睁睁地看着我滚下了台阶。

有人群围过来,沈修文没有管我,扛着剑兰转身走开了。我赶紧爬起来,一瘸一瘸地追过去。沈修文穿过图书馆,穿过体育馆,穿过百草园,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你等等我,我想跟你一起走。

一起走?我自己都不知道该去哪。

没关系。

我看见沈修文哭了。他用剑兰遮住脸,抽搐着肩膀,哭了许久。

我也是。

我们就是在这家川菜馆认识的……

我们也是。

我真的很喜欢她。

我……我无言以对,哑然坐了许久,才说:我也真的很喜欢你。

我的声音很小,沈修文的抽泣又很大声,所以他大概没有听清我的喜欢,反而问我,你可以帮我给她打个电话吗?我知道,她是不会接我的电话了。

他的师妹也是我的师妹,我返校后,她紧跟着便去了槐川实习。山里信号不好,电话拨过去,总是不在服务区。看得出,沈修文真的很失落,我想他是真的很喜欢她吧。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伤心,最起码从不曾如此对我。我们沿着校园的林荫路往回走,风吹得树梢沙沙作响,月影婆娑,让他看起来,神色浮浮的,竟有些虚实不清。

沈修文,你抱抱我好吗?我停下脚步。

你不要这样……他犹疑,我对你并不好,不值得你这样。

我喜欢你,是因为我觉得你好,而不是因为你对我好。我走过去,抱了抱手足无措的沈修文,人生第一次看见沈修文也会如此笨拙,如此羞涩,莫名地竟觉得他有些可爱。可是我的爱也只能至此了,我松开怀抱,后退一步,很认真地看着沈修文,很认真地对他说:你知道吗?或许是你成全了我,我好像遇见了一个比你更好的人。

沈修文是真的很好,那次抱别之后,他婉拒了留校任教的机会,主动申请去了槐川,当了一名农技员。只是遗憾的是,他的小师妹实习期未满,便放弃了自己专业去了澳大利亚。她喜欢袋鼠,又或者说,她喜欢一切啮齿类动物。

不过,高老师纠正我,袋鼠并不是啮齿目,袋鼠属后兽亚纲,而不是真兽亚纲。秋收的时候,我随高老师又回过一次槐川,但是没有见到沈修文,他被当地的农民请去了另一个寨子。

他现在比我受欢迎,寨子里的姑娘都喜欢她。高老师说。

那他就留在这当压寨先生吧。很奇怪,高老师这样说,我的心里竟然毫无波澜,我去找阿木。我说。

阿木并不在寨子里,听邻居说,他去广州做工了。回来的路上,路过那座蓝白相间的水塔,远远看着,像是一座灯塔。我走过去,看见水塔下面,长着一棵向日葵,因为背着光,所以生得细细瘦瘦。我知道,那一定是阿木埋仓鼠的地方,因为我认识那种向日葵,是高老师培育新品种,还没有正式投产。

毕业之后,我应聘去了一家花卉基地工作。基地在城郊的一座水库边上,在开发之前,也是一座很古老的自然村落吧,还遗留着一些古旧的房子,以及斑驳的石桥。每天下班之后,我喜欢在村子里转转,举着手机,拍拍那些开花的树,落叶的树,孤独的树。

有一次,记得是矮牵牛开花的时节吧。工作之后,每日与花花草草打交道,所以习惯了以各种花卉的花期记日子。依稀记得,那一年,基地的矮牵牛开得疯了,我趟着乱糟糟的藤蔓往前走,远远地看见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穿一件蓝色的外套,手里举着一台笨重的相机,镜头朝向我。

阿木?我奋力想要追过去,可是脚边藤蔓纠葛,我跑得跌跌撞撞。那个蓝色外套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暮色里。我走过去,在他站着的地方站了许久。我想,可能是我的错觉吧,我居然有些想念他了,不是因为怜悯,又或者怜悯只是契机。

小菖兰开的时候,基地新来了一个花工,和我年龄相仿,他的老家便在槐川。就因为如此,我与他格外亲近,只是他有很久没有回过槐川了。他的面目身形也与阿木有几分相像,不过他比阿木周到、体贴、情商高、聪明,可是我不喜欢这些,我喜欢的人应该有些木讷,有些天真,还有温柔与赤诚。

我曾对他说起阿木,心里还想着等小菖兰的采收季过后,与他一起回槐川看看。他也知道阿木,我去年见过他的,寨子里就那么几个后生仔,没有我不熟悉的。我还在寨口拦过他的酒,他雇了一肩轿子去隔壁寨子接他的新娘……

他结婚了?

对,就是他结婚,新娘我不太认识,听说是隔壁水寨的。几十年了,我们寨子里结婚都不乘花轿,大多用马去驮新娘。她不行,双腿残疾,连马都跨不了,只能乘轿子。

他结婚真早……我想,阿木应该跟我差不多年岁吧。

留在寨子里的后生仔结婚都早,新娘年龄更小,还不到法定婚龄,所以只能先简单举办一个仪式。别看新娘年龄小,性格蛮硬扎,有人喊她『阿木的老婆』,她很生气,她说自己不是谁的老婆,她是她自己的。

秋天的一个晚上,我躺在花卉基地的宿舍里,很努力地去嗅空气里的桂花香,可是外面风太大了,花香都被吹散了。午夜的时候,手机响起来,是高老师,他说:你知道吗?阿木在成都,来看病。

什么?我惊愕,想问是什么病,可是又有点怕,不敢问。

高老师给了我阿木的电话与地址。挂了电话之后,我再也无法入睡,我给阿木打电话,可是他已经停机了。我能想象到他的困顿,本来就不是什么乐观的人,还要接住一次又一次的不幸运。

医院的时候,阿木正在午睡,我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等他。他睡得并不踏实,辗转反侧,昏昏沉沉中,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又合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睁开,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是梦。

是我。那几天,正是洋桔梗的花期,我带了一枝白色的洋桔梗送给他,这是我培育的,我现在在花卉基地工作。

那挺好的。他想从被子里拿出手来,可是努力了几次,都掀不开,还是你帮我吧,柜子上有一只空药瓶。

我去卫生间接水,将花插上,举到他面前给他看。床头柜太高了,他无法侧身去看。好看吗?我问他,这是我自己参与培育的第一个项目。

好看,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成为你想要成为的那种人。阿木望着我,眼睛里忽然生出光来,坚韧又温柔,真好,我觉得你就应该是这样的人。

可是你不该是这样的……我的声音哽咽了,眼泪就快掉下来。

我?他艰难地笑了一下,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要变成什么样的人,命运是什么样的,我就是什么样的,一辈子唯唯诺诺,从前怕没钱,现在怕死……他说话很慢,像是随时要断,也怕没爱过。最后这句,叹息一般轻。又或者,就是叹息,是我听错了。

我走的时候,悄悄在他枕边放了一只信封,我过些日子再来看你。走出门去,我又忍不住回头。我看见他睁开眼睛,朝信封望了一眼,发现是钱,一刹那,眼神里流露出失落。我忽然有些后悔,或许,我应该写一封信才对,我们应该有许多话,许多事,都没有来得及说,处处都是遗憾。

医院的时候,阿木已经过世了,我迟了一步,遗体刚刚被殡仪馆的车接走了,我们没能见上最后一面。护工正在整理他的床位,我看见那枝白色的洋桔梗还静静地躺在他的枕边。就在我伸出手,想要去拿的时候,护工已经先我一步捡起来,扔进了垃圾桶,别碰,患者是拿着它过世的,所以它是医疗垃圾。

沈修文真的不负我望,留在山里做起了压寨先生,据高老师说,新娘是寨子里远近闻名的一枝花。沈修文也给我寄了请柬,并托我帮他代购九千九百九十九枝玫瑰。

俗不可耐。我在心里骂他,但还是亲手去基地为他采收了一卡车玫瑰,浩浩荡荡地拖去了山里。为了延长切花的着花时间,我用了最先进的供水供养系统,以及最昂贵的防腐混合剂。

婚礼结束,回成都的前一天,我去了阿木家里。大概因为先前结婚,家里新添置了几件家具,影沉沉地搁在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也更逼仄。他的妻子坐在窗边的一小块光斑里,埋着头,拣米里的稗子。那是一个圆脸爱笑的姑娘,眼睛很大,头发很长,说话的声音乖巧谦卑,你好,你是周涯吧?

你好……我俯身与她说话。她双腿残疾,无法行走,但她还是支着一只小板凳,匍匐着身体来招呼我,给我沏茶。

不用,不用……我想要拦住她,可是根本拦不住。阿木的遗像就安放在堂屋的香案上。照片里,他是笑着的,可是明明在笑,却又笑得那么空洞。

他的妻子见我看阿木的遗像,也跟着端详起来,遗像是阿木自己拍的,拍的时候我就说,你一定要笑,你要是板着脸,遗像放在家里,邻居都不敢进来了。人家不来,我也走不出去,你死了,我多寂寞啊!

以后,我可以打电话跟你聊天吗?我无法想象阿木对着镜头,笑着为自己拍遗像的心情有多凄惶,可是我又能想象,阿木死后,他的妻子有多悲凉。我蹲下身体,在他妻子旁边的板凳上坐下来,和她说话。我好喜欢她的声音,轻巧的、温柔的、带着一点乡音,又带着一点孩子气的鼻音。

好啊,我也可以给你打电话的,寨子里刚刚建起了一座信号塔,从前信号总是不好。她用手指向窗外,阿木就埋在那座信号塔附近。

告别了阿木的妻子,我沿着一条开满胡枝子的小路朝那座信号塔走过去。清明刚过吧,阿木的坟前还搁着风干的水果和点心。我也没有什么可祭奠他的,只能在坟边沉默地站着,一如他活着的时候一样。

回到成都不久之后,我便收到了阿木的妻子寄来的信,是一张照片。他的妻子在信里说,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了这张照片,知道是我,不敢耽搁,赶紧托人给我寄过来了。

照片里,我站在一片矮牵牛盛放的田埂上,扭头张望。原来,他真的来找过我。我想在他按下快门的刹那,我一定发现他了吧,所以镜头有些摇晃。我将那张照片寄给了一个摄影师朋友,他赞不绝口,真的太佩服了,光、影,以及留白,甚至连镜头的漏光都宛若天成……原来他用的是一架前苏联生产的泽尼特老相机,镜头严重漏光。

作者:缪晓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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