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第8期总第27期
作者简介
一江，女，湖南沅江人，年开始写诗。有诗歌发表于《诗刊》《星星诗刊》《汉诗》《扬子江诗刊》《草堂》《中国诗歌》《诗歌月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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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手记
三十首诗一次性发表，应该算是首次，或者说是唯一一次，取舍之间难以割舍，不如来个合影。
一江对于家和家乡的执念之深，从她的诗中可窥一斑：家中父母熟悉得有些麻木的影子；房前屋后眼之所见处的草药；衣柜中带着樟脑香的嫁衣。
见之处，尝之处，闻之处———莫不故乡。
对家和家乡的执念造就了诗人一江，同时也造就了一江的诗。
架上一台老式相机。
置首于内。
对焦。
一……二……三。
家和家乡存于底片，念和念想留在笔尖。
一江。根植于家和家乡；遵从于内心的执念。
其诗可读、可反复读。
——詹宏杰
yi
一
jiang
江
zu
组
shi
诗
傍晚
再也没有那样的傍晚
十岁的大姐踏着矮凳
在灶台上挥舞着大锅铲
八岁的二姐把猪潲倒在了
最抢食的肥猪脑袋上
我在天井摇水
所有的盆呀桶呀都是满的
三岁的弟弟坐在门槛上打瞌睡
母亲一推开木栅栏
我们便点上灯
再也没有那样的傍晚了
大姐把裤子接了一条卡其色的边
二姐把*瓜新长的卷须牵到竹棍上
栀子花真香啊，可是小虫子也喜欢它
父亲摇响自行车铃
弟弟挽着裤管，满腿泥巴
再也没有那样的傍晚了
天空蓝得忘乎所以
瓜果总是长不大
空心菜有白色的喇叭
蜗牛慢慢爬
我们只管做梦
赞美诗
早上买回的菜
到傍晚就开始腐烂
装肉的食品袋里
慢慢渗出水
剖开西瓜，果肉里缠绕着茎蔓
味道有点苦
禽流感时冻库里的鸡
现在是油炸鸡排，烤鸡腿，卤鸡爪
我赞美清早就占领人行道的菜农
他的土豆那么小，空心菜有小孔
长豆角有虫眼
他说，喷了农药的菜
要下过一场透雨后才能卖
他八十岁，对苍天保持
敬畏之心
一只乌鸦口渴了
举起手那些粉笔字簌簌落下时间被一遍遍擦去一只乌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你带着孩子们齐声朗诵乌鸦捡小石子或者小树枝
等水等水，爬上来山区就是个巨大的瓶子你捡了二十年还渴。
一只乌鸦在暮色中
成为被忽略的部分
遗嘱
我死后，一定要给我换上
那条曳地长裙，还有高跟鞋
这么多年，怕她们笑你矮
我一直不敢穿
想念
想你，就把你拆开说服自己你只是一堆骨骼而已。血肉模糊。一排牙齿。闪着光。一双脚。布满青筋。一件衣服。只是不要把它们拼凑在一起。我怕，我会再一次爱上你。
大扫除
要过年了。街道办事处在清洗路面有人拖着长长的水管有人挥着大扫帚“哗，哗，哗”墙头，电线杆上的小广告需要用上铲子，钢丝球，水慢慢地，用力地擦到了晚上，有人负责在各个拐弯处捜索把进入梦乡的疯子塞进面包车同时打发几个馒头，一瓶水天亮了。小镇焕然一新一副干净，幸福的模样
梯子上的人
手脚并用太快不行会亲到别人的屁股太慢也不行往下看都是人头我们和梯子悬在空中梯子的材质，有时是木头，竹子，绳索，铝合金有时是人肉和骨头我们都是梯子上的人摇晃的是梯子本身
父亲
他们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我想，我一定曾把你抛弃我要重新爱你定时给你打电话定时买无糖麦片给你换季的时候给你买两套内衣突然袭击没收你的甜品和烟我会忘了你无情而糟糕的过去原谅你曾让我们整晚哭泣你给了我七窍用来呼吸和聆听给了我性别用来接受、顺从用来流血和守住一生的秘密
老小孩
你说头疼，乏力
我们扔下工作，跑来接你
你被我们搀扶着上车
你随身带着小包
看，你准备了什么？
身份证，农村合作医疗卡，还有户口本
和上次一样，仍然是
抽血，验尿，CT扫描
和上次一样，仍然是没什么问题
仍然拎回一堆药
返回途中，你像
郊游归来的孩子
兴奋地说个不停
我们呢？因为熬夜，因为
那些等我们去完成的工作
而疲惫不堪
该拿你怎么办呢
老父亲
你坚决要住在养老院里
你说孩子们都很忙
可是，每年两次
你会按时病一场
寻找母亲
你说木耳不是这样凉拌的
芒果要一剖成两半
你说你恨的那个女人死了
我们都不应该去吊唁
母亲，你为什么对自己不满意
你为什么不忘记
你说五十年前有人一句话伤透了你的心
四十年前你给自己接生
十年过去了
你与父亲发生一场大战
再十年，敌人变了
你坚决反对第二个女儿的婚姻
母亲，我该怎么寻找你
该怎么爱你
含羞草排骨汤治愈了你的膝关节
艾灸
却未能缓解一生的眼疾
你痛恨身体里总有无法支配的部分
你怒气冲冲
母亲，我该怎么寻找你
该怎么爱你
……退休金每年会涨一点
病痛每年会增加一点
你像石磨沉重
又像注入碾孔的豆子，被容器
收服的浆液
五十年前的豪爽爱笑
而今你手握一把荆棘
谁知道该如何寻找你，母亲
该怎么爱你
在乱麻中理解你，像女人
理解女人
在海啸中理解你，像现在理解过去
在鲜花中理解你
也在皮鞭中理解你
在泥泞中理解你
也在悬崖边理解你……
母亲，你为什么对自己不满意
你为什么不忘记
你说糟糕的事，你说还有更糟糕的
当女儿走向女人
母亲走向家庭
闪电总是伴随着雷霆
就像我跟随着你，重复着你
就像火爱着那铁
我们在一起
寂静
刚拖过的地板反射出刺眼的光打开衣拒看见他留下的那件衬衣她曾经穿着它与他无数次做爱揭开洗衣机衬衣迟疑了一下很快被她的丝袜和内衣缠住水流中，它们翻滚紧紧抱成一团她继续找。需要清洗的东西最后，她摸了摸自己纵身一跃洗衣机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隆然后。死一般的静
红色六件套
结婚时买的红色六件套
只用过一次
客人们在厅堂里打牌，喝茶，咳嗽
那一夜我们都不曾合眼
后来我们搬了四次家
红色的枕套，被套，床罩一直
跟随着我们
它们总是占据衣柜最上面的那一格
二十年了，我们的床由乡下木匠的手艺
换成了欧式
一米八的床，我们各自守着
左边和右边
红色六件套，它不适合送人
也不宜丢弃
而我们再也没有一张一米五宽的床
可以让我们挤在一起
夏夜
你走后我找到了一个又一个愿意爱我
的人
他们喜欢我年轻的身体和盛满水的眼睛
我们在校外的马路上
在没有窗帘的旅馆最中间的那张床上
在篱笆旁，在月光下的稻草垛上
在树的阴影下
有人失眠，醉酒
有人整夜弹奏吉他——
我从来不询问他们的名字
你在清晨离开我，你在夜晚爱上我
你抚摸我愉悦我，借陌生人的身体
哦，我爱你，我们甚至连手都没有碰过
你给我的黑那么深，我看不见自己
广场
须得有鸽子在傍晚停落
须得有霓虹闪烁
须得有高大的廊柱与纪念碑
须得有人群和凌晨的行李箱
呼啦啦走过
才称得上广场
广场是用来游行的
广场是用来流血的
广场是用来狂欢的
广场是用来相爱的
须得有石头，沙和钢筋混凝土
须得有水和高举的双臂
须得有对面的一双眼睛
须得有你
广场空旷，广场拥挤
广场用来相聚与分离
广场收留无家可归的人
刀
每次清洗的时候
我必须十分小心
它实在是太锋利了
这么闪光的尖刀
只用来切水果
真的是太可惜了
唱歌的下午
楼上又响起电钻声
我突然哼着曲子
在脑海里搜索着一些歌词
后来我毫无章法地乱唱起来
东一句，西一句
没有一首歌是完整的
但是我兴致高昂
水龙头开得哗哗响
我拖地板，挥舞着抹布
我被一个高音卡住
然后我重新开了一个头
我的邻居们都不在家
只有我一直听着那
吱——
咚咚咚咚——
的装修声
我的嗓子嘶哑
我的眼泪横流
我仍然在唱，即使没有
任何值得歌唱的理由
乌鸦
在乡下，乌鸦总是被称为
不祥之物
而喜鹊则要幸运得多
孩子们可以朝乌鸦
扔石头，吐口水
如果去掏喜鹊窝
大人们准会给你一耳光
乌鸦带着它与生俱来的黑
被人们驱赶着，诅咒着
虽然童话故事里也有聪明的乌鸦
——
《一只乌鸦口渴了》
但是在生活中
我们毫无理由地认定乌鸦
蠢笨，贪婪
它的声音嘶哑，刺耳
它的羽毛乌漆墨黑
它总是盘旋在臭气熏天的腐肉上方
人们宁愿被一些美好的事物欺骗
也不想直视乌鸦的存在
每个人都知道
自己是被施了魔法的乌鸦
必须拼命忍着
不发出那“啊”的一声
篝火
多像爱情，两个人共同燃起这
熊熊之火
远一点的事物都退于黑暗之中
我指给你看满天的星斗
你不停地捡来落叶和枯枝
那些鲜红而几近透明的炭
终将变成灰色
我们有黑色的瓦罐密封它们
这些浑身滚烫的家伙
像我们一样，挨着睡，慢慢冷却
蓝色蕾丝内裤
它小而精致
符合一切关于性的幻想
观赏性大于实用性
巴掌大的一块布料
刚好能遮到
耻骨上面一点点
它蓝得纯粹
不同于水蓝，灰蓝，雾霾蓝
它接近于宝石蓝
蓝色蕾丝内裤
我要穿着它去见我的情人
我们在小房间里
互相扯下对方的衣物
我蓝色的情人
他来自天空和大海
来自那自由的国度
他无时不在
他永不出现
一个好屁股
隔着人群
女人弯着腰正在挑拣蔬菜
一条红色鱼尾裙里
裹着一个浑圆的臀
这么结实的屁股
应该来自田野
来自那*鳝出没的田埂
来自铁匠铺的捶打
来自*辣辣的日头一次次的
亲临
多么好的一个屁股
正是男人们梦寐以求的
可以经受撞击而巍然不动
屁股的主人应该有沉甸甸的胸部
眼睛应该蓄着小火
一辆三轮车开过来
人流拥挤
那个女人突然消失在
一堆满地乱滚的番茄，土豆
之中
在乡下，草木禽畜都是医生
鱼腥草腥，观音草苦
马齿苋有酸味
它们都是消炎祛火的好东西
艾叶和菖蒲熬水洗浴
可治瘙痒和蚊虫叮咬
鸡内金洗净翻转晾干火焙
可退小儿高热
墨鱼骨头焙成灰可治刀伤
车前草，金银花
清热凉血，解*消肿
老泡菜坛里的水烧开喝下
可治腹泻
猪尿泡炖红枣可治小儿便溺
猪血可清除肺部灰尘
在乡下，止咳的方子有
苦柑蒸熟或炭火焙
艾叶加生姜加白冰糖熬水
枇杷叶用火燎之后洗净熬水
白萝卜掏一空洞塞入白冰糖
放锅里蒸
在乡下，人们靠天吃饭
靠地活命
实在没办法，还有属于
自己的
菩萨
我们
我们的眼睛早已退化
它和黑暗融于一体
我们的鼻子早已失灵
乌鸦正盘旋在它喜爱的空气中
我们的舌头呢
它尝够了苦头之后找到了酒
——
只有手，我们的双手
它进化得如此强大
长长的手臂和手指
总是张开，张开
为了钱我们出卖自己的生活
我们让风不再舞蹈
树叶停止它的喧哗
我们让鞋子越来越精巧
为了它我们甚至
折断自己的脚趾
我们建造最坚固的房子
它能抵挡子弹与雨水
为了安全，我们
舍弃了窗子和门
二月
二月的阳光白茫茫一片
二月的风低低地盘旋
二月的草还没有绿尽
二月的花死在蕊中
二月的人坐在窗子里
二月的床单被挽成绳
二月的书本打开再也合不拢
二月的口哨搁在棺椁中
二月的房子沉默地张着嘴
二月的镜子破碎
二月的鞋子一只向东一只向西
二月的冰箱空空如也
二月的柳树披头散发
二月的小鸟
还不识人间滋味
活着是一件耗尽气力的事
年轻的时候
我曾经愿意为爱一个人而
去流浪，去死
现在我明白了
活着才是一件要耗尽气力的事
在短暂的一生中
我们要掌握数字并运用
学习汉字并背诵某些篇章
具备许多的生活常识
懂得与人交往
在长长的一生中
我们总是走在同一条路上
认识爱，分离，背叛
表达爱，喜悦，悲伤
学会爱，忍受，沉默
活着。你要经受
爱，贫穷，疾病
你要不停地去选择
出生。学校。工作。婚姻。
你的眼睛选择去看到什么
耳朵选择想听到的
舌头选择可以说出的
最难的是
你要一次又一次
锻炼你的心
变得像石头一样冰冷
书单
这些天我读完了
柴静的《看见》
拉金的《高窗》
卡佛的《我们所有人》
阿米亥的《噪音使整个世界静默》
手头还摆放着
艾略特的《荒原》
米沃什的《被禁锢的头脑》
太宰治的《人间失格》
在当当网上我还买了
《一九八四》《乌合之众》
《面纱》《刀锋》
它们正在路上
我说的反正不是现在
这一次我们说的是农历二月
风吹在脸上不再寒冷
阳光仿佛突然的恩赐
大街上满是车辆
超市里货源充足
在二月初二之后
母亲们开始播种蕹菜和苋菜
只要能扛过接下来三月三的风暴
孩子们很快就能吃上碧绿的
水汪汪的空心菜和
使米饭变红的铜钱苋，柳叶苋
红叶花苋菜
二月之后人们总是容易繁忙
草不停地长
大片裸露的土地在等
在秩序中人们各司其职
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样子
——
愉悦的劳作和那种
懒洋洋的倦怠
放弃是一个缓慢的过程
最先死亡的是你的心
你感到石头逐渐堆满了
左心房，右心房，左心室，右心室
后来你感到眼皮沉重
巨大的蚊子在朦胧中
飞来飞去
耳朵里有细小的生物
它们拥挤，吵闹
一刻也不曾停歇
左脚大拇趾外侧有
指甲盖那么大一块
失去了知觉
你掐，揉，刺，刮擦
后来终于放弃
你躺着，有一会
试图想起曾经爱过的那个人
一张空白的脸
在逐渐逼近，逼近
——
你感到一股巨大的疲倦
——
家庭主妇手册
每天扫地，浇花，洗衣
做丈夫和孩子需要的菜肴
按季节清洗，收纳，准备
鞋子，衣物，床上用品
留心燃气，水电费的余额
及时补充厨房调料及生活日用品
记得所有重要成员的生日并准备礼物
节假日提醒家人打必要的电话
与邻居友好相处偶尔寒暄
如果与他人发生争吵应避免家人上场
同时兼任厨子，清洁工，采购员
是传声筒，灭火器。有时也许是炸药
桶
春分
昨晚做了一个美梦
重回到学生时代
课桌挨着自己喜欢的人
醒来只听风摇着窗户
雨沉着冷静——
要把房子吞没
坛子菜
那些神秘的坛子
母亲从来不允许我们去碰
榨菜菜心是用来开汤的
萝卜菜菜干是用来蒸腊肉的
(这时它有个好听的名字“梅干菜)
青色朝天椒总是一层盐一层辣椒
瓷实地铺在深口鼓形容器里
上面用塑料和皮筋紧紧封住
萝卜干分为阴萝卜和辣椒萝卜
前者是把白萝卜洗净，打片，切条，
风干
炒腊肉时是顶好的搭配
后者则是把半干的萝卜条用手揉
直到它们软乎乎的没有形状
(这时要洒上一点点盐，不然放久了会
泛酸)
然后加入红色的*色的水汪汪的
剁辣椒，继续揉
(红辣椒水分足又好看，*辣椒够辣)
最后一道工序是进坛子
轻轻盖上坛盖，坛沿加满水
豆角干有两种做法
把长豆角洗净，晾干水分，切小段
大太阳晒一天
傍晚收回家，在其中拌入盐
第二天继续晒
这样出来的豆角是绿色的，口感脆
还有一种是豆角洗净用开水淖
然后出晒
晚上收回，渍盐
这种最后出来的成品是金*色
夏天的傍晚我们经常剪辣椒
那些淖水后晒了一天的青辣椒
躺在竹篮竹筛里
家中所有的剪子都出动了
(包括母亲的缝纫剪)
捏住辣椒尖部
从蒂部籽多的地方开剪
小一点的辣椒只需剪一次
大点的辣椒要剪成四瓣
(是的，不要完全一分为二，不要
把辣椒尖部剪开，这两片或者四片
辣椒看上去仍然是一个整体，有着
细细的联结)
母亲的坛子像一个个聚宝盆
扁豆丝，芋头丝，酱豆子，腐乳
总是自动从里面长出来
那些粗糙的坛子罐子
表面上没有釉质
这些灰扑扑的家伙
肚子里装满了香气
让我们在梦中流着口水
咂着嘴
主编：游*
执行主编：张洛嘉
编辑：夏汉青、杨静萍、詹宏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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