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心下雨了。窗外蒙蒙一片,远处的梅岭山脉,很难分辨出轮廓线。这山的另一边不知道是否也在下雨。它让我想起:
《诗经.东山》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制彼裳衣,勿士行枚。
蜎蜎者蠋,烝在桑野。
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
我被东山挡住,很久没有回去。我的家在东山那边,蒙蒙细雨挡住了视线。听说要回东边的家,我将心里的忧伤留在西方。做一件回家穿的衣服,不用衔着木棍行军了。
野蚕蜷蜷树上爬,田野桑林是它家。露宿将身缩一团,睡在哪儿车底下。……
我不知道自己的人生经历为什么和两千多年前《诗经》的描述如此相似。当年,我们这些十四五岁的少年,离开家,翻过梅岭,来到云山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改造世界观。
我看着一座座高耸入云的山峰,思念着山那边的父母,可是蒙蒙细雨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们没有寒假也没有暑假,只有结束了一年的农活才可以回家几天。听说可以回家,我将劳累,饥饿,忧伤都留下,换上没有补丁的干净衣服,这几天不用上山砍柴,下地种田。我心里充满了喜悦。
忘不了去校部送谷子的归途中,遇上狂风暴雨,我们和野蚕一样钻在牛车底下避雨。我们这些少年,在那个年代将田野树林当成了自己的家。我们睡在铺了稻草的地上,衣衫褴褛,吃不饱饭。我们和野蚕有什么区别?
▲从小学到初中到种田,到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毕业总共20个月。
雨还在下,根根细丝飘落在地上,消失在土壤中。就像我们的人生,过去的时光不再回来。剩下的岁月在天空即将落下。
(二)
雨停了。春天像孩儿的脸,说变就变,说好就好。如同跌宕起伏的人生,在对《诗经.东山》的欣赏中,渐渐展开。……
《诗经.东山》: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果臝之实,亦施于宇。
伊威在室,蠨蛸在户。
町畽鹿场,熠耀宵行。
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我的家在东山那边,很久没有回去了,我从东山那边过来,蒙蒙细雨挡住了我的视线,看不清东山那边的亲人。爬上屋顶的青藤结满了果实,房间里潮湿的地面长了虱子。家里兽迹斑斑成了野鹿出没的地方。晚上磷火闪闪。家园一片荒凉。越是如此越想家。
这让我想起在恒丰农场度过的青春岁月。至今仍魂牵梦萦。可是,我被座座山岚挡住了去农场的路。我从那里回到了很远的南昌。很久没有去那里看望村民和我们生活过的地方。
▲住过六、七十位男生的仓库,是唯一保存下来的建筑。
蒙蒙细雨让我看不清牛头山,看不清牛头山那边偏僻的四大队和我思念的广袤无垠的田野。
我们住过的宿舍有些已经荡然无存。有些摇摇欲坠。破败的房子爬满了青苔,里面堆满了废旧农具,留下了老鼠的足迹,和家禽的粪便。
再也看不到围堤脚下吃草的水牛,听不到青蛙的歌唱。化肥农药,插秧机收割机,让几个承包商拥有了我们大队多亩土地。
这里再也没有村民,知青的欢歌笑语,也听不到大队小学的朗朗读书声。村里一片荒凉。越是如此我越是想念这个地方。
现在,正是田野最美丽的时候。一望无际的红花草,发出淡淡的清香,在风中飘曳起伏,犹如海上的波浪。金色的菜花招来一群群蜂蜜穿梭在花丛中。
▲朵朵红花昂首怒放,花期虽短却璀璨夺目
我们走在田埂上,在如画的环境中工作。虽然吃不饱,穿的也不好。可在那个时代,人人都一样。没有特权,没有贪腐,领袖也穿打补丁的衣服。我们怀念那个桃花源般的时代。
▲新三年,旧三年,补补连连又三年,这条裤子哥哥穿了四年,我穿了两年留下了巨大的补丁。作者(右二)。
太阳出来了。楼下萧瑟的街道,荒无人迹。宅在家里的人们是否和我一样,翱翔在思绪的海洋。
(三)
疫情期间,在家关久了,晚上出来走走。巷口昏暗的路灯下,一对夫妻拉着一车菜,向路人兜售。车上的手提扩音器重复的播放“大蒜3块,菠菜4块,苹果4块……”。
路上行人稀少,这男的不时的整理车上和铺在地上的菜,吸引人的注意,手腕上的刺青时隐时现。
我认识这男的。几年前,我丢失了一辆电动摩托车。民警调监控,看到他深夜乘门卫打瞌睡时,溜进小区弄开了地锁,又启动了电路,将我车子骑出了小区。
民警说这是吸毒人员,住在小巷的单位宿舍。当民警找到他时,车子已经被卖掉。因为没有偿还能力,最终拘留了他几天又放出来了。之后他又继续偷盗屡教不改,最终被判了三年刑。服刑期间,他妻子摆地摊,做家政,卖水果养活儿子。
记得有一年绳金塔庙会期间,他妻子扛根插满了糖葫芦的竹竿,在景区的路口叫卖。被城管逮住,要没收。这女人死死的抱着竹竿不放。于是城管将糖葫芦取下抛在地上,并勒令她不许再卖。城管走后,路人帮着将糖葫芦拾起,插在竹竿的稻草上。这女人扛着竹竿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男的刑满释放回家,三年的监狱生活竟然让他戒了毒瘾。他帮着妻子承担起家庭的责任。有时,在附近的小学门口,我还看到他接送儿子上下学。
我继续行走在冷僻的人行道上,轻轻的吟诵着:
《诗经.东山》……
鹳鸣于垤,妇叹于室。
洒扫穹窒,我征聿至。
有敦瓜苦,烝在栗薪。
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白鹳在山丘上轻轻的叫唤,我的妻子啊在屋里把气叹。她洒扫房舍堵塞鼠洞,盼望我啊早早回家帮助她。
我看到圆圆的葫芦剖开两半,撂在柴堆上没人管。家里的旧物搁置闲在那里我很久没有见了,算来到今天已经三年……”。
夜空中又飘起了雨点。我加快了回家的步伐。我想,明天街道会被雨水冲刷的更干净。
(四)
时光倒退到38年前,我参加了一位朋友的婚礼。那时的习俗是送两元钱贺礼,中午吃喜酒,晚上闹新房。
喜酒安排在时鲜楼(胜利路与民德路交汇转角处)。15元一桌的喜宴有大碗装的鸡鸭鱼肉,有糊羹,汤圆,空心菜梗,凭结婚证供应的1.79元一瓶的四特酒,0.79元一瓶的丁坊酒各十瓶,3.8元一条的前门烟两条,分放在每桌。
新娘比朋友小五岁,白皙秀丽,显得有些羞涩。是厂办打字员。我们大口的喝酒,大块的吃肉,同时不断出节目,要新娘新郎喝交杯酒。要新郎口里含酒喂新娘,用绳子吊个苹果要两人同时咬住,失误一次罚酒一杯。新娘似乎不胜酒力,不断求饶,眼角水汪汪,让人怜香惜玉。
几年后,我们几人小聚,我问朋友是怎么将妻子追到手的。他酒后得意,和盘托出。
原来,当年妻子看中的男友是恢复高考后的首届大学毕业生。这大学生不仅外貌文雅,家庭背景好,而且是厂干的第三梯队,前途无量。但这大学生书生味重,不太善于表达情感。朋友则会时不时的写封情书给这打字员。
起初,打字员将朋友的信退回,并告知不会爱上他。可朋友仍然坚持不懈的写信,并送点饼干,糖果之类的小礼物。有一次,朋友找了个理由住院,对外声称得了忧郁症。医院看望他。临走时他让打字员顺路帮他寄封信。
收件人是江西大学音乐舞蹈系陈玲老师。信没封口,途中打字员好奇的看了信中内容。原来这是拒绝对方爱慕之情的复信。
朋友说他心里早就有了别人,这人虽然只是个打字员,外表,学历都比不上收信人,但自己心里已经装不下别人。虽然打字员一次次拒绝自己,但他愿一直等下去,哪怕终生不娶”。朋友还附了一张照片退回收信人。照片上的姑娘娇媚秀丽,楚楚动人。打字员看后深受感动,爱情的天枰迅速倒向朋友。
“那信和照片又是怎么回事?”我有些不解。朋友诡秘的笑了笑说;“照片是在照相馆的橱窗里挑的,让熟人多洗了一张,至于收信人的姓名,地址,全是杜撰出来的,几天后邮局盖了个查无此人的章子,将信退回来了。”
我为朋友的情场经历赞叹,同时祝愿他们夫妻白头到老。
前不久,朋友又结婚了,婚礼在昔日时鲜楼酒店对面的东方豪景酒店举行,婚宴2千元一桌不包酒水。没有交杯酒,没有用嘴喂酒给对方,也没有咬苹果的环节。但婚庆公司不断将婚礼推向一个个高潮。
小他20多岁的新娘和他,及新娘父母站在台上,分不出那是新郎那是新娘的父亲。花炮,彩带,鲜花,地毯,迎宾,和香味缭绕的雾气,司仪的妙语连珠。让人心旷神怡。
可我还是喜欢吃38年前15元一桌的酒席菜,喜欢朋友间的庆贺和恶作剧。喜欢那种质朴的情感。
我没有问他是如何将这位又富有又年轻的妻子追到手的。也没有问他前妻和女儿女婿,外孙的现状。
我的思绪穿越到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战国时期。想象着《诗经》中描述的情景: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我来自东,零雨其蒙。
仓庚于飞,熠燿其羽;
之子于归,皇驳其马。
亲结其缡(lí),九十其仪。
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我去东山,很久未回家。现在我从东方返回,细雨弥漫,看不清家里的路。
黄莺闪耀着美丽的毛羽,比翅齐飞;
女子出嫁,黄白色花马迎娶的队伍。
她的母亲为她系佩巾,结婚的仪式一个接一个。
她们新婚时都非常美好,时间久了还会不会这样好呢?
我无法回复古人的问话,独自踯躅在街头。
作者简介:
梅亦平,中共党员,毕业于复旦大学经管学院。曾任:江西省政府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江西师大商学院客座教授,主讲价值工程和全面质量管理,南昌商业现状及其发展趋势的探讨,第三届复旦大学南昌校友会副会长,第四届理事。爱好音乐,收藏,阅读,散文,受中国古典文学的影响颇深。推崇理性,强调明晰、对称、节制、优雅,追求艺术形式的完美与和谐的新古典主义风格。
责编:严京平《白浪情》